风起明末 第三百五十八章:日月山河

    湖广、夷陵城外,明军大营一片死寂,无有半点的人声。

    营地之中的火盆缓缓的燃烧着,木材在火焰的舔舐之下不时发出噼啪的作响声。

    中军帐旁的总督寝帐内,灯火昏暗,闷热不已。

    杨嗣昌半躺在床榻之上,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疲惫,眼神黯淡,连须发都已经全部化作了白色,沉沉的暮气萦绕在他的身躯。

    作为监军的万元吉此时跪坐在杨嗣昌的旁侧,他低垂着头,佝偻着腰,神情痛苦。

    猛如虎、曹变蛟、张忠、刁明忠等一众明军的军将此时也皆是跪在帐内。

    寝帐之中气氛沉闷,所有的人脸上都彷佛了蒙上了一层面纱,让人根本看不真切。

    昏暗的灯火之下,众人的身影被拉的极长。

    “阁部,您就吃一点东西吧”

    万元吉的声音哽咽,他跪在地上,再度请求道。

    帐外呼啸的风吼声,搅的杨嗣昌的思绪混乱不堪。

    狂风从缝隙之中吹入帐中,引得帐中的烛火不断的摇曳。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在得知猛如虎在黄陵城遭遇兵败之后,使得原本就已经是心身疲惫的杨嗣昌一下子便躺在了病榻之上。

    而这一次襄阳城失陷,襄王遇难已经传来,更是让杨嗣昌的病情雪上加霜,至此之后汤水不进。

    “不必了”

    杨嗣昌的声音微弱,数日之间汤水不进,让杨嗣昌原本就病重的身躯越发的虚弱。

    “不必了”

    杨嗣昌半躺在床上,重复了两遍不必。

    他缓缓的转过头,没有去看万元吉手中所拿的米粥,而是看向帐中的一众军将。

    杨嗣昌的目光缓缓的从帐中的一众军将身上扫视而过。

    此时身处在帐中的军将,仍旧是没有包括左良玉。

    杨嗣昌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太过于疲惫。

    众人又等待了半响之后,才听到杨嗣昌出声问道。

    “左良玉,如今身处何方?”

    听到杨嗣昌的回话,众人皆是抬起了头来看向万元吉。

    “阁部”

    万元吉微微一怔,很是犹豫,他实在是不敢回答杨嗣昌的这个问题。

    “说。”

    杨嗣昌睁开了眼睛,目视着跪坐在一旁的万元吉。

    他的声音很轻,很是衰弱,但是他的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万元吉最后还是被杨嗣昌的眼神所压服,在长叹了一声后,万元吉低下了头,回答道。

    “左总兵还在夔州府内”

    万元吉的话音落下,帐中一众军将皆是神色无奈,帐中的气氛也是随之一滞。

    “好好啊真是好啊”

    杨嗣昌的神色暗沉,眼神清冷。

    “我们的左大总兵,真是国家的栋梁,朝廷的肱股。”

    “早知道有如今之事,当初我就应该狠下来,强行斩了左良玉,以正军法。”

    杨嗣昌神情黯淡,长叹了一声。

    万元吉眼神微凝,忿忿不平道。

    “此非阁部之错,无人能够想到左良玉竟然如此骄纵,视国家法度如儿戏,无有半点为国之心。”

    左良玉在最初的时候,也算是敢战,立下过不少的功劳。

    在起初进剿的时候,左良玉一直表现的十分的顺从。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左良玉发生了改变,甚至不听调遣,逐渐显露出了骄纵的态势。

    在一开始的时候,借助着曹变蛟,还能够勉强压制出左良玉,但是后面就没有了用处。

    左良玉对于曹变蛟虽然态度一直良好,但是却不愿意配合出兵,听从命令。

    张献忠能够从夔州府脱逃,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左良玉不听调遣,追击怠慢,使得包围网被破开。

    一步错,步步错。

    杨嗣昌缓缓摇了摇头,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了用处。

    “身为督师,不能节制麾下军将,这本身就是督臣的失职。”

    过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如今的局势应当如何改善,如何弥补。

    “如今左良玉麾下的兵马总数已经是超过三万人,分驻于夔州府、荆州府两府之间,俨然已成气候,难以处理。”

    现在左良玉的势力已成。

    连番的进剿之中,各镇兵马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员,但是唯独左良玉麾下的兵马却是越来越多。

    左良玉麾下直属的营镇不多,但是附从者,也就是刘国能,李万庆、许可变、王光恩等一众降将,却是得到了极大的扩充。

    南国局势如此,左良玉势已成,朝廷再派督师下来,也是难以有功。

    病榻之上,听着帐外不断吹袭的寒风。

    不知道为什么,杨嗣昌感觉自己的身体生出了些许的气力,原本昏沉的头脑也在此时清明了许多。

    杨嗣昌抬起了头,费力的支撑起了身躯。

    一旁的万元吉见到杨嗣昌动作,连忙上前帮忙,扶着杨嗣昌坐了起来。

    杨嗣昌原本眼神的浑浊在此刻变得清明了许多,重新焕发出了神采。

    “陈望,如今又在何处?”

    万元吉回忆了些许时间,回答道。

    “驿站加急传令,已经将军令送到陈总兵的手中。”

    黄陵城之战后,张献忠向着湖广一路进发,威胁到了湖广的安全。

    因为湖广实在过于空虚,所以杨嗣昌便想到了此时正在河南开封的陈望。

    那个时候,万民军被困于归德府中,许久没有动作,一直在围攻商丘。

    而主持进剿万民军的事务,也被保定总督杨文岳所拿到,陈望只是作为协剿的一环。

    因此杨嗣昌便发出一道军令调陈望领本部兵马南下襄阳,将其余的部众留在河南协剿。

    “陈总兵接到阁部手令,当即带领本部兵马星夜南下,三日之前传信回来,已是进入南阳府,正向襄阳赶赴而去。”

    “算算时日,应当已经是到了邓州一带。”

    邓州是南阳府南部的城池,与襄阳府接壤,此时陈望所部距离襄阳的距离不算很远。

    万元吉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

    “有陈总兵在襄阳府北部,便不需要担心献贼北上。”

    在听到陈望差不多到了邓州之时,杨嗣昌原本难看的神色也是随之而缓和不少。

    现在南国的局势正在逐渐走向崩坏。

    杨嗣昌很清楚襄阳的失陷,会对之后的将来造成怎么样的影响。

    等到朝廷知晓南国之事,到时候没有人可以再保住他。

    前后两位藩王的遇难,洛阳、襄阳两处重镇的失陷。

    耗时年余,耗资千万,他却没有能够平定这南国的动荡。

    陛下以重任相托,他却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事到如今,他已经是无颜面见陛下。

    “此番襄阳失陷、朝廷必然更换督师。”


    杨嗣昌神色凝重,转头看向跪坐在一旁的万元吉,他伸出手,抓住了万元吉的手臂。

    “现如今我已经是无法理事,在新任督师抵达南国之时,需要你来挑起重任。”

    万元吉感觉到了杨嗣昌受伤传来的力度。

    万元吉神情灰暗,他这些时日一直伴随在杨嗣昌的身前,如何不知道杨嗣昌的身体状况。

    杨嗣昌这些时日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虚弱。

    此时的杨嗣昌,脸上带着一份病态的潮红。

    手中的力度正在逐渐的加大,杨嗣昌眼眸也正越发的变得清明。

    一切都一切,都预兆着杨嗣昌此时正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

    “阁部”

    万元吉目视着杨嗣昌,忍不住潸然泪下。

    万元吉的话没有说话,已经是被杨嗣昌所打断。

    “陈望”

    杨嗣昌目光闪烁,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在停顿了一下后,杨嗣昌组织好了语言,重新说道

    “如今整个南国,唯有陈望可以压制左良玉。”

    “陈望素有名望,能够服众,有将才,有武略,麾下营兵精锐,与左良玉关系匪浅,可以将左良玉置于陈望麾下。”

    杨嗣昌轻叹了一声,重新转过头,他看向一众跪在帐中的军将,强笑道。

    “南国局势崩坏至此,罪在我身,我已上请罪书。”

    “诸位将军尽心报国,无需担忧遭受牵连。”

    “督师”

    猛如虎紧咬着牙关,强压着心中的悲伤。

    “阁部”

    曹变蛟神色黯淡,声音低沉。

    帐中的一众军将神色各异,很多人都垂下了头。

    在座的众人都是沙场的宿将,前后也是跟随过不少的督师。

    杨嗣昌作为督师,是合格的。

    杨嗣昌纵有千般的不好,万般的不该,在朝廷之中如何,都与他们无关。

    但是杨嗣昌从来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两的军饷,也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点的粮草。

    沿途的州县城池,胆敢拒绝供应粮草,协助进剿的,无一例外都遭受杨嗣昌的惩戒。

    赏罚不敢说分明,但是算得上公正。

    计略不一定正确,但是算得上合适。

    虽然和大部分的文臣督师一样,杨嗣昌确实有着作为文官的优越。

    但是在杨嗣昌的眼里,他们的这些武臣,他们这些营将,终究是人,而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豚犬

    帐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

    “你们哭什么”

    看着底下一众低垂着头颅的军将。

    杨嗣昌原本清冷的眼神慢慢的融化,他摇了摇头,勉强的笑道。

    看着看着,杨嗣昌感觉有些许的雾气遮挡在了他的眼前。

    督师南国,这一路来,他见到了太多太多曾经在庙堂之上不能见到的事物。

    他原本来坚如铁石的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

    他的心,终究不是那真正铁石所铸成的

    杨嗣昌回过了头,目视着身前的帐布。

    帐外狂风一刻不停的呼啸着,杨嗣昌感觉自己的身子越发的轻松了起来,仿佛就要被这狂风吹向天际。

    狂风呼啸,带着杨嗣昌的思绪向着远方飘扬而去。

    “卢象升啊卢象升”

    狂风带着杨嗣昌重新回到了顺义的城郊,带到了那个和卢象升争吵的夜晚。

    中军帐中,他和卢象升相对而立。

    “如今时机未到,并非是决战之时。”

    “北地精锐现在尽在你手,若是一朝丧尽,战败损伤国本,内外俱起,倾覆之险就在转瞬之间。”

    他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卢象升。

    卢象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不同的神情在卢象升的脸上不断的变幻。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卢象升重新抬起了头,他紧握着双拳,神情冷冽,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当时,他并不明白卢象升脸上的表情代表着什么。

    但是,现在杨嗣昌却是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卢象升脸上的神色会不断的变幻。

    庙堂之上,一城一地的百姓,一营一部的军兵,都只不过是一张张冰冷无情的白字黑字。

    但是等到他到了地方之后,所能见的一切都和庙堂之上截然不同。

    卢象升曾经所见到的一切,杨嗣昌到现在也全都一一所见。

    直到如今,杨嗣昌已经是完全理解了卢象升,理解了卢象升当初为什么会如此去做。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着后悔。

    如果再让杨嗣昌做一次选择,他同样会选择避开建奴的兵锋,不去冒险。

    卢象升的做法太过于冒险,一旦失败,便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狂风呼啸,风吼声连绵。

    杨嗣昌感觉自己的头脑正越发的昏沉,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不真切了起来。

    曾经的过往,在杨嗣昌的眼前的不断的掠过。

    少年时的意气,青年的志愿。

    父亲入狱之时的无助,天子青睐之时的飞扬。

    他这一生,有起也有落,有升也有伏。

    他犯下了不少的过错,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只是,如今看来,他到底是没有能够完成曾经许下的承诺,曾经发下的宏愿。

    杨嗣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清楚,他犯下的过错,比做过的好事更多。

    到底是,有心无力

    到底是,无能为力

    天子面目仍旧历历在目。

    杨嗣昌缓缓念出了在辞别之时,天子亲为他所作的诗句。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罪臣,杨嗣昌,有负陛下重托”

    “惟愿日月山河永在”

    帐中。

    已是泣不成声

    《杨嗣昌集》:

    此身之忧劳病瘁,日呕痰血,夜不得眠,奄奄垂毙,不敢言矣。

    更兼襄库饷无半文,督臣移咨可骇,臣愈增忧愤,不知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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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日月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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