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走了么?
康熙四十五年元月十六日,大雪漫天,北风呼啸,站在府衙门外的台阶下,弘晴忍不住又回首望了眼门楣上的牌匾一眼,心下里有着几分的不舍,几分的惆怅,更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这一切只因他终于要回京了自去岁五月中旬到此,转瞬间已是半年余过去了,时间虽不算长,可留给弘晴的却是段难忘的记忆,既有所得,也有所失,可总体来说,得是绝对远远大于失的,当可算得上是段成功的地方历练。
盐务整顿已是基本完成,尽管未能生擒刘八女算是个不小的遗憾,算是被八爷逃过了覆灭之灾,可砍掉了刘八女,却已经是给了八爷重重的一击,没了刘八女这个大钱袋,八爷那头想必得过上一段不算短的苦日子了,这也算勉强出了口被八爷几番暗算的恶气,至于后头的事么,左右来日方长,慢慢算了去也就是了,却也不必急于一时;再有一个遗憾便是没能找到邬思道的行踪,尽管弘晴已是多次派了人到高邮去寻访,可惜邬思道去岁五月初便已离开了高邮,早已不知去向,这等结果自是令弘晴颇为的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留待将来再做计较了的。
遗憾是有,可比起所得来,却又不值一提了,不说旁的,自抓住了陈彪之后,弘晴已是顺藤摸瓜地将两淮盐运使衙门里的大小蛀虫全都拔了出来,从何明福到下头的把总之流,拢共清除了近百名贪官污吏,而后又在新任盐运使姬怀瑾的全力配合下,将盐务重新梳理了一番,废黜了干拿银子不干事的窝商,只保留总、运、场三商,重新拟定了市场盐价,比之旧有之市价调低了两成半,又将两淮盐运使的配额提高到了原先的一倍,并将各总商的区域重新规划了一番,明确权责,以防出现推诿扯皮之事。如此这般地一番整治下来,光是两淮盐运就可为朝廷每年多增两百五十万两的岁入,而民众也能得其实惠,当可算是个bucuo的结果,这不,去岁十一月底,弘晴的本章一到京中,老爷子没半点含糊便准了奏,甚至不曾经过朝议,仅仅只与大学士们略做探讨而已。
盐务上的事儿在朝中人等看来,弘晴算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然则弘晴自己却并不甚在意,在他心目中,能治理好扬州一地,方才是最令其自得的成就不说夏秋两收的硕果累累,也不说盐河治理的成功,就说亲自主持府中乡试一事便令弘晴心情舒爽不已的,没旁的,弘晴同学前世那会儿读书尽偷懒,尽管靠着聪明无比的脑瓜子,成绩一直相当bucuo,可因没做作业而被老师狠批却是从小到大都没少过的,这会儿难得当了一把座师的瘾,居然也有了四十几名举人弟子,当真令弘晴很有些飘飘然的,而更令弘晴自得的是他此番取士居然在民间的反响是一致的叫好,竟无一人有异议的,哪怕弘晴本人尚未有甚了不得的大作面世,可在文坛上竟已是有了相当的名望,不得不说是个意外之喜来着,别人反应如何不好说,弘晴自己却是没少偷着乐呵了好几回。
“小王爷,雪大了,您还是先上车罢。”
弘晴一时想得有些痴了,久久不见动身,侍卫在一旁的李敏行见状不得不从旁小声地提点了一句道。
“嗯。”
尽管有着再多的不舍,可终归还是得离去,弘晴这便最后望了眼大堂,毅然决然地一转身,弯腰上了马车,不多会,马蹄声声中,两百余王府侍卫策马簇拥着弘晴所乘的马车一路向北门缓缓行了去。
这就要回京了,想来又该是好一番的折腾来着!
一想起八爷趁自己不在京时所搞出的那些手脚,弘晴的心火便止不住地往上冒,自是不打算跟八爷讲甚客气的,只是该如何动手却须得讲究个策略,可不管怎么说,弘晴都断然不肯放弃工部这么个要紧的地盘,与八爷之间的争斗势必将有着白热化之趋势,如何能在不引起众阿哥围攻的情形下掀翻八爷对工部的控制就成了弘晴眼下必须考虑的首要wènti。
难,真的很难!
别看弘晴这大半年都不在京师,然则有着大量的眼线在,京中的事儿却是尽皆了然于心的而今的工部里除了不甚听使唤的戴梓这个犟老头之外,沈河等一干弘晴的心腹手下不是被贬便是被一撸到底,最多也就只剩下几名派不上甚大用场的笔帖式,换而言之,弘晴在工部的根基已是几乎被八爷连根拔起了,要想扳回局面显然没那么容易,更令弘晴头疼的是八爷的高明就高明在并未将所有的工部出缺全都装进自家口袋,而是极其慷慨地均分给了大阿哥以及太子等人,如此一来,弘晴真想拿回工部,势必就会触动到大多数阿哥的利益,一个不小心之下,立马就会形成诸般阿哥联手合击之危险,那后果可就要不堪了去了。
认输?这可从来都不是弘晴的风格!虽说三爷如今是宜静不宜动,可弘晴却是没这个顾虑,三爷不好出面的事儿,弘晴自是得当仁不让,至于会不会抢了三爷的风头么?答案是不会,道理很简单,弘晴做得越是出色,对三爷其实越是有利,没旁的,老爷子可是圣明之主来着,所考虑的也绝不是眼前这一代,而是大清的基业之传承,自是巴不得子孙后代一代比一代来得强,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三爷的表现已经是很出色了的,至少比其他阿哥都要出彩许多,也该到了韬光养晦的时候了,再多露锋芒,不单不能锦上添花,反倒易引起老爷子的猜忌之心,这等时候就更需要弘晴出头来展露强硬之姿态,如此才能形成软硬相兼之好局,既不会被诸阿哥趁势乒了去,也不致于因养晦而被老爷子忘怀,这一点,弘晴早已在跟老夫子的书信往来中探讨过多回了,自是心中有数得很,而今所差的不过是该如何动手罢了。
“小王爷,小王爷。”
弘晴想得太过投入了些,以致于都不zhidào马车何时已是停了下来,直到车帘旁传来了李敏行的连声轻唤,弘晴这才从沉思里醒过了神来。
“何事?”
离愁加上心思忡忡,弘晴的心情并不甚好,这一被打断了思绪,心情自是更恶劣了几分,尽管并不曾发作出来,可剪短的问话里却满是不悦之意味。
“小王爷,您还是亲自看看罢,扬州百姓都送您来了。”
李敏行跟随弘晴日久,自是听得出弘晴语气里的不耐之意,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是不敢擅自做主,这便小意地解释了一句道。
“嗯?”
一听此言,弘晴不由地便是一愣,不为别的,只因他此番离开并没打算惊动任何人,甚至都没让前来接任的扬州新任知府前来送行,为的便是不想闹出甚扰民的大动静,却没想到居然还有百姓闻讯而来,自不免有些诧异,可也没多想,轻吭了一声之后,便即将头探出了车帘子,只一看,登时便呆住了城门口处不知何时已是站满了人,黑鸦鸦的一大片,数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哪怕此际天上兀自下着大雪,可百姓们却是整齐地排列着,无声,但却肃然。
“各位父老乡亲,本贝勒在此有礼了!”
眼瞅着如此多的百姓前来送行,弘晴的眼角立马便湿润了起来,自是再也坐不住了,赶忙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抱拳行了个团团揖,言语哽咽地致意道。
“钦差大人,草民们听闻您要走了,心下里都分外的舍不得,知晓您爱民心切,不愿惊扰我等,可草民等若是不来送送您,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啊,草民等无以为敬,就请钦差大人饮上几碗酒,聊表草民等之心意。”
一见弘晴露了面,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捧着只酒碗,在两名手捧酒坛子的青壮的随同下,排众而出,巍颤颤地走到了弘晴身前,躬着身子,言语恳切地述说着。
“老人家,您过誉了,本贝勒来扬州不过半载,也无甚功德可言,实不敢受各位父老乡亲如此之厚爱啊。”
这一见老者在大雪里摇摇欲坠,弘晴自不敢怠慢了去,忙不迭地上前几步,伸手扶住了老者的胳膊,温言地谦虚了一句道。
“钦差大人过谦了,您来扬州虽仅半载,可惩奸除恶,还我扬州之太平,又修缮河道,搭桥铺路,大兴水利,此皆千古之功业也,草民等皆敬仰您之恩德,还请钦差大人满饮美酒,以表我等之谢意,大人,您若是不饮,草民等便给您跪下了。”
老者手一抬,边上侍候着的两名青壮立马行上了前去,配合着将酒坛子的封口敲开,接着将美酒倒进了碗中,待得酒满,老者双手一捧,一边说着,一边便作势要跪地恳求。
“老人家,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某饮了便是了,您老还是快快请起罢。”
一见老者要往雪地里跪了去,弘晴登时便慌了,赶忙伸手一扶,拦住了老者的下跪,紧接着,伸手接过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酒,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朝着众百姓示意了一下,而后便即一仰头,将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末了,又亮了下碗底,随手将空碗递给了边上跟着的李敏行,再次朝着前来相送的百姓作了个团团揖,言语恳切地开口道:“诸位父老乡亲的美意,本贝勒已是领了,雪大天寒,都早些回罢,若是冻着了,那可就都是本贝勒之过了,都且散了罢,本贝勒就此向大家伙别过了。”
“恭送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一路顺风!”
“钦差大人慢走!”
……
面对着弘晴的行礼,前来送行的十数万百姓尽皆跪倒在了雪地里,各自叩首相送不已,这等情形一出,弘晴的双眼立马便是一红,泪水已是止不住地便流淌了下来,不敢再多呆,一挥手,再次钻进了马车,须臾,随着李敏行一声断喝,不甚长的马队已是缓缓启动,渐行渐远地消失在了大雪之中,而满城的百姓兀自痴痴地远眺着弘晴一行人等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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